态-

别急 急就完蛋了

等风不来 07

 bgm2 《蔷薇的情感 (大提琴独奏)》 

bgm2 《Downton Abbey Theme》 


七(1)、

民国十六年伊始,国内各处都在打仗,但上海滩因为洋人多的缘故,纵使政治局势紧张,战火也始终没有波及。

若不看报也不听广播,闭眼关耳的倒真可以把此地当作世外桃源。

元旦一过,便进腊月,这也就离新春不远了。国人向来重年节,大概是看学生们的心思已然脱离学业,崇德女中遂顺水推舟,早早放了假。

桑瑜的同窗差不多都回了家,她嫌宿舍冷清,又不肯去她二哥那里“受罪”,只好来寿康路找我同住几日。

 

我翻了日历,二月一日那天是农历除夕。

桑瑜到底心疼她二哥,说他在上海无家,孤身一人过年太过可怜,于是央我除夕当夜陪她去司令部一趟。

算日子,我与小叔叔也有将近两月未见了,便点头应下。——知晓费安顿一事的原委后,我怕又给他添乱,没再主动联系。

 

除夕当天,安置好对联灯笼这些什物,桑瑜便吵着要包些饺子给她二哥带去作年夜饭。她叫柳儿去买好菜肉,又不要我的帮忙,把自己一人关在小厨房里折腾。

我去验收成果,见那饺子个个面目可怖,便笑她十指不沾阳春水,她回嘴说此事不看手艺看心意。

这丫头一贯牙尖嘴利,这句倒是在理。

 

我想着小叔叔平日里食住都跟谭家军的弟兄在司令部解决,今晚的年夜饭,大概也是要穿着军装一起吃。既着正装,哪怕吃饭也算是工作。

我和桑瑜本就是想去见他一面,并不在意那顿饭,更加不便打扰,遂问桑瑜要不要晚些再去。

那丫头听后道,“还是霜姐姐周到,难怪二哥总在我面前夸你。”

见我无言,又往我身边蹭了蹭,道,“说起来,十里洋场莺莺燕燕多得很,可乱花渐欲迷人眼,都不若霜姐姐你来做我嫂嫂叫人放心。”

我忙叫她不要胡说。可能是见我神色倏然严肃,她才转了话题。

两人又闲话几许,待到饭点已过,才动身往司令部去。

 

路上车窗外一派过年的喧嚣烟火气,热闹得很。

我无心去看,脑子里全是方才桑瑜有口无心的那句嫂嫂。可惜当初她二哥从战场上把我捡回谭家,我与他便做不成情人,甚至连表兄妹的说法都不曾有过。

江城这小地方素来看重女儿家的名声,异姓做兄妹,总有些惹旁人猜疑的暧昧。他大概是想着这一层,始终对外宣称我是他远房亲戚家的一个侄女。如此我与他的关系便又远了许多。这样一来为保我的清白名声,二来也为免去那些伤人的闲言碎语。

可我此刻,却因桑瑜的那一番话,分外祈望他何时能不那么君子。盼他待我关怀备至,是因为对我也有所图谋。

 

胡思乱想间,车已开到地方。我和桑瑜是司令部的常客,岗哨的卫兵见是我俩,行个军礼,转身要去通报。

桑瑜不知又打了什么主意,摆摆手让那卫兵不要声张,又冲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拽着我的衣袖,踮脚悄悄往小叔叔办公室走。

 

行至门口,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,留出几指宽的缝隙,美孚灯暖黄色的光从室内透到走廊来。

走近看,恰能看到办公室当中摆着的那张八仙桌,小叔叔和谭四正背门坐在桌旁闲谈。

他俩应该已经用过饭,桌上摆着几道冷碟和一瓶茅台,二人边聊边时不时饮上一杯。

 

小叔叔待谭四,较别的士官亲近许多,同桌用饭是常事。比起上下级,两人更似手足兄弟。

谭四比小叔叔虚长一岁,性子倒是更跳脱些,前几年人还都在江城时,每日我与桑瑜少不了与他插科打诨。

他身世与我相似,也是叫小叔叔从战场救下的。不过他的本家绳枢瓮牖,并无姓氏,只给他取了个“四毛”的诨名。小叔叔将他带在身边后,大约是图方便,直接唤他作“谭四”。

过后才发现,这名字跟桑瑜“谭四小姐”的称呼撞到一块去了。桑瑜还为这事儿闹过一阵子,后来大概是时间久了,此事揭过。只是她从不肯叫谭四大名,人前从来都是“喂喂”地喊。小叔叔权当她又在闹小姐脾气,便也没有理会。

谭四既然姓了谭,就须入谭家军,在战场上留下些血汗。后来他做了小叔叔的副官,跟随小叔叔出生入死,寸步不离。

小叔叔御下极严,上海再见,他已然稳健持重了许多,这些年明里暗里也为小叔叔抵挡了不少险情。不过与桑瑜在一处时,二人还是常常拌嘴。

 

门内两人此时谈起老帅,桑瑜这丫头惯听墙角,便拉我在门口多停一会儿。

我见小叔叔举起酒杯,顿了半晌又放下,叹气道,“谭家要想吃团圆饭,只能去祠堂吃了。爹、娘、大哥,还有早夭的三弟,他们在那边过得热闹,反倒留我一个人在这儿苦捱。”

语毕冲谭四摇摇头,把杯中酒一饮而尽。谭四又给他斟了杯酒,两人一时相顾无话。

我闻言几欲落泪,转头看桑瑜,她也已红了眼圈。

 

十年前因为军阀内乱,老帅遇刺,谭家岌岌可危。小叔叔那年才十五岁便要一面披挂上阵,只身率领两千谭家军杀出条血路来,一面又为父为母地照顾小妹桑瑜和我这个捡来的孩子。

谭家这副重担一扛便难再卸掉,如今十年弹指一挥,往后不知还有多少日夜等着他劳心费神。

我向来以为自己懂他的辛苦,他这般煎熬孤独,却是我始料未及的,心中不免刺痛。

 

屋内小叔叔话头不觉转到当今国内的局势,他借着酒意大谈北洋政府,话语间流露诸多不满。他冲谭四摇头,“保境安民不过是托词,裂土封疆称王称霸才是目的。如若不然,像你与霜儿的双亲那样的无辜百姓,又怎会受累?”

灯影里,谭四的肩抖了几抖,“司令你有什么打算,我谭四鞍前马后定奉陪到底。”声音低哑,我知道那是没藏住的哭腔。

一旁桑瑜来握我的手,悄声问我还好么。我喉头哽住,没办法回她,眼睛也叫泪水糊了一层,模模糊糊地好像又看见那连天的炮火在身边炸响,腥风折草、血染黄沙。

 

彼时我刚满十岁,是同母亲从义州一路西行逃难来的江城。

我父亲曾是前朝从五品的文官,任义州知州。他有抱负有洞见,皇帝倒台前,便转投黎元洪一派,明面上绞了辫子在地方的总务司作次长,实际上加入了共进会。

到了民国五年,府院之争愈演愈烈,父亲一日下班路上遭遇刺杀,尸首被人沉湖,我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。

事发后,顾家叔伯惟恐祸事殃及池鱼,对我与母亲百般驱逐,义州从此不再有我们母女二人的容身之地,母亲便想带我回她的娘家。

母亲娘家于氏一族是当时江城的大盐商,本以为流离失所的生活终于可以结束。谁想正值江城大乱,于家满门二三十口人,竟都在漫天炮火中化作黄土一抔,随风散了。

我与母亲无处可去,母亲苦撑数月,见希望接连破灭,终于受不住,染了病,不日也离我而去。

 

那日我一个人在老城游荡,不远处又有炮火袭来,身边一同逃难的人接连倒下,我也以为自己活不过这一遭了,蹲在一间破屋下等死。直到炮火停歇,有军队来打扫战场。

我便是在这个时候遇见谭玹霖的,他军装配枪,走在几个比他高了一头的武官前面,一路吩咐手下抢救伤员,收缴武器。

他眼尖,瞥见死人堆里还有个小家伙在喘气,忙奔过来检查我的伤势。

见我无碍,他舒了口气,问我的名字。

我那时已心如死灰,低着头,不去看他,讷讷开口,“顾月霜,‘垆边人似月,皓腕凝霜雪’的月霜。”这是父亲从韦庄的《菩萨蛮》里摘的。

父亲出生江南,当年为了考取功名北上义州,一待便是十五年,至死不曾归乡。我出生时,他因思念江南故人故土,为我取了此名。如今父母都已不在,这名字念着愈发苦涩了。

他伸手轻抚我发顶,温声细语道,“‘未老莫还乡,还乡须断肠。’多好的名字。”见他竟然知道我名字的由来,这才抬头看去。

 

他那时还是个清瘦少年,制式的军装套在他身上宽宽大大的,他的个头也没比手里的那杆枪高出多少,只是眉宇间透出些同龄人难有的坚毅冷峻。

战场上的太阳都是白惨惨的,那日却好像带了温度,在他背后照着生出些暖意。他在阳光下朝我微笑,我福至心灵,觉得那笑好看极了,好看到能拯救我所有的不幸。

见我一直盯着他,他便又从怀里掏出个纸包裹。打开来,里面是四四方方的一块糖馒头,他把它掰成两半,将大的那半递到我手里,又道,“你莫怕,以后我来做你的家人,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”。

 

自逃难起,遇他以前,因为害怕,我未曾哭过。直听到这句话,我的泪水终于连同这些时日所有的恐惧、委屈和怒火倾泻而出。

他见我哭得伤心,忙将我搂在怀中安慰,我泪眼朦胧间,见他也流下泪来。他周围立着的几个年长的武官,也无一不垂下头去。

后来我才知道,他那时也才痛失至亲,是戴着一身重孝上的战场。

 

十年一顾,恍如昨日,记忆如潮水般涌来,直叫人喘不过气。

再回神见屋内灯光盈盈,他又饮下一杯酒,屋外我已是泪流满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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